笔趣阁 - 言情小说 - 书院的故事在线阅读 -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一、二

(番外一) 暮寒霽色 一、二

    ??一

    ??娘亲走时,我伤心至极,彻底同家里决裂。

    ??我与一向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父亲撕破了脸。他再不能拿那些族规家规把我如何。

    ??当时年少气盛,连师父的劝告都听不进…

    ??本事非初初学成,加上少年意气,更致使我狂妄。可也是,比起旁的人家,我自能有狂妄的本钱。

    ??走闯江湖,少不了腥风血雨,我仗持本领高,从不留情对手。名号是逐渐打开,不全然不好,但不好的更甚。

    ??江湖事流传的快,不等族中几个长老告稟到父亲那里,二叔就先找了来。

    ??二叔难得的讲了重话,让我别再闹下去,以免被逐出宗祠。

    ??我不在乎,相反觉得快意。

    ??对这一切,父亲无所动摇,只作壁上观,也未昭告族中与我断绝关係。

    ??于是我行事越发张扬,四处挑衅斗狠,那时死在我手上的人数之不尽。

    ??不过,欲想我死的更是数之不及。

    ??其中最难对付的,以万家为首,再来是白家,以及碧芳阁的人。

    ??但教我杀了的万家及白家人,说来都不无辜,碧芳阁自是不必说,底下弟子一个一个都是手段阴狠。

    ??三方都不是轻易能善了。

    ??我被追逼得极紧,有好几次,性命险些要了结在他们其一。

    ??旁人皆劝我避居一阵,别作正面衝突。我毫无所谓。

    ??生死自有定数,而我对世上的一切已觉得厌倦。

    ??倘若能就此了结,倒也挺好。

    ??在不知第几次与碧芳阁的人交手时,我中了暗伏。

    ??命悬一线之际,是师父赶到出手救了我。

    ??我因伤势过重,还没脱出对方的势力范围,便撑不住的昏了。

    ??再醒来时,似已在了安全之处。

    ??但不是在太沧山上。

    ??我看见师父。

    ??师父同我道,这儿是他在霞城的一处隐蔽居所,并无人晓得。他还说,原来想,若过了五日我依旧不醒,便要传消息回宁家,让人把我带回去。

    ??幸而你醒了,他道。

    ??我沉默。我寧可不要醒。

    ??何况以我的情况,醒来不比昏迷的好。

    ??我伤得很重,半点儿也动不了。

    ??身中的两处剑创皆在要害,内腑遭受震伤且筋脉有损。

    ??而且,越觉到一分痛,越认知到自个儿依旧活着的事实。

    ??这个事实,教人失望且绝望。

    ??我原已不期望存活。

    ??师父为我疗伤,我不肯配合。

    ??他也来了气,对我骂道:你这是何苦。

    ??他说,多少人想生在宁家。

    ??呵,是了,世人都愿生来便是宁家人。因为宁氏家大业大,因为其在朝堂及江湖的势力,更因着宁家与皇族李氏之间,是盘根错节,紧密不可分。

    ??——谁都知,京城宁家。

    ??多少人钦羡我的身份。

    ??但多少人能知晓,身为宁家人所要承担责任之重。

    ??作为宁家人的一天,就得尽一天宁家人的义务。在那些庞杂的规矩里,我从未有一天的松懈。

    ??正因为如此,经年月累的,我只要想起自个儿作为人子,却让娘亲孤身离世,就无比痛恨起这个家族,更恨自个儿当初的无能为力。

    ??娘亲是个性情冷清的人。但这样的人,也有看重执着的东西。

    ??当年她不顾家人反对,一意要嫁给父亲。

    ??父亲少年稳重,早早担下宁家族长一位。他自然需要一个除了门当户对,还能帮衬自个儿的妻子。

    ??傅家虽与宁家无法比拟,可也非小门小户。傅家曾有祖辈出仕过,甚至官拜户部尚书,虽然后代改行商,但发展的有声有色,底下也有数十来个皆喊得出名儿的商号。

    ??族中长老们是看中这一点,因此要父亲上傅家提亲。

    ??父亲虽未有正室,但很早便收了侍妾,也有子嗣,傅家两老因而有些顾虑。

    ??娘亲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

    ??她深以为,父亲是个可以託付的人。

    ??可父亲不是——他其实心如钢铁。

    ??这也是父亲为何能年纪轻轻,便能担待族长一位,周旋江湖朝堂之间。

    ??他娶娘亲进宁家门,好似顺手携了个人入府。

    ??他对娘亲,是相敬如宾,恩爱欠奉。

    ??再说,族里规矩繁多,一切都有寸度,即便是族长也要遵从,何况是娘亲。

    ??作为正室并不容易,须得管顾许多事儿,一件一件都有对应的道理,非她想如何便如何。

    ??娘亲性情之故,不喜应酬,便同族中长老以及一些人处得不和谐。

    ??这一些,父亲自不会不知情,但他从未居中协调。

    ??而在他俩成婚的第二年,娘亲冒着性命危险生下我。也是同一年里,父亲因族中利益,迎进一个如夫人。

    ??娘亲生了我后,静养了好一段时日,便不管顾族内那些琐碎。父亲娶侧室,自然没问过她。

    ??大约心灰意冷,她原来就冷的性子也越发淡漠。

    ??娘亲待我,也总是淡淡的。

    ??小时不懂,以为她不待见自个儿,但后来才察觉,她的冷漠不过表面。

    ??这么多年,我仍记着小时习字的印象。

    ??开始练字时,握笔不稳,总写不好也不爱写,我更故意写差了,少不得吃上几回板子。

    ??娘亲知道后把我唤去。

    ??还以为她要责骂,却是让我以后同夫子学习完,都去她屋里抄经。

    ??她说,一个人连字都写不好,遑论作人。

    ??要个小孩子端端正正坐下抄经,坦白说,可是一件难为又折磨的事儿。

    ??但后来,我每次想起,只觉得无比怀念。

    ??那时的每一日,我在娘亲屋里抄经,她会着人去燉一碗我爱喝的银耳羹,然后搁在桌边放凉,让我抄完一个段落,正好能喝了。

    ??在我喝着银耳羹时,她会坐在一旁,拿过桌上抄写好的经文,仔细审视,一边与我说解字里行间的道理。

    ??作孩子的年纪,其实半点儿也不能理解那些道理,但我丝毫不觉得无聊。

    ??有时,她会问起我的功课,听我说些学习的事儿,或者同我讲讲她的收藏。她喜爱藏书,但大半留在傅家庄,嫁来之后才又重新收藏了一些。

    ??娘亲若讲到兴处,就会去取来书本,一页一页同我一块儿翻看。

    ??那些时日的午后,娘亲与我相处,犹如寻常人家里的母子。

    ??自我能晓事儿后,便开始自住一院,同娘亲见面时,更不能随意,总要隔着一点儿距离问候。

    ??因此,对于抄经一事儿,我渐渐不觉得厌烦了,甚至希望能多抄个几篇。

    ??但这样堪称愜意的日子,很快到了底。

    ??作为嫡子,所得的自是最好的,可也没有自由。

    ??我从有记忆后,便开始学习许多事儿,包括习武,越到后头功课越重,同娘亲连一面都难见到。

    ??到我七岁时,父亲带我去了太沧山正式拜师。

    ??而后长达七年,我未曾下山,中间只能与娘亲书信往返。

    ??可大抵两人性子相似,写得信里的字句也是一样,寥寥可数。

    ??不过,也是这份性情上的相似,虽只有隻言片语,但我能明瞭之中是有着关切的心意。

    ??只是,娘亲身子不好,后头来信渐渐少了。

    ??终于一次的信里,不是娘亲的字跡,是二叔的。

    ??信里面说,娘亲已在年前离开本家。

    ??她独自一人去了朔州城外的山院。

    ??那山院是娘亲嫁入宁家时,父亲为她置办的。

    ??因为傅家庄便位在朔州城郊。

    ??娘亲那时同舅父他们关係僵持,不好回去探望,她又想念,父亲知晓后,难得体贴了一次,寻了地方置办宅子,让娘亲思乡时可以入住。

    ??可娘亲只去过一次,之后傅家两老重病,盼她回家看望,自是和解了。那宅子便也搁下多年,好多年无人打理。

    ??她如今却要一个人搬到那僻静的山里…

    ??二叔的信里说,娘亲是自愿去那儿养病。

    ??深山阴冷,哪里合适休养——我一点儿也不信。

    ??一直以来,娘亲并不愿去讨好族中的人,所以族中许多宗亲,从不站在她的这边。

    ??作为丈夫的男人亦是。

    ??我写信给二叔。

    ??二叔也无能为力,他说,娘亲性子向来执拗,要能劝早劝了。

    ??更何况…信上写着,我的父亲半点儿没说不妥。

    ??我知晓意思,能左右娘亲的只有父亲。

    ??而提出请求的是娘亲自个儿,以父亲的性子,必然不会亲自去看望。

    ??我恳求师父。

    ??他老人家无奈,放我下山去探望娘亲。

    ??娘亲见到我,面上淡淡的,没有表现的太欣喜。

    ??但我知晓,她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当时山里白梅正开,我陪她住到花谢,便教本家知道了。

    ??二叔来领我回去。我头一次与父亲争吵。

    ??父亲与一干长老拿出家规族规,要我即刻返回太沧山。

    ??我回去了。

    ??而娘亲的病,依旧时好时不好…

    ??尔后,她几乎不来信,即使写来,都是寥寥两三句。

    ??如此过了两年半,有一日师父似乎收了消息,神色沉沉的让我下山,赶紧去朔州。

    ??我一听,心里当即一凉…

    ??可其实那时,无论再怎么快马加鞭,都为时已晚。

    ??在我仓皇赶到时,只觉得里外一片静悄,触目皆是白布丧幡。

    ??三两个僕从分站堂外两侧。他们见着我来到,皆是无所适从。

    ??堂内静置了一口棺木。

    ??长年随身伺候娘亲的徐伯及徐婶,跪在一边掉泪。

    ??娘亲早已入殮,我没见上最后一面。

    ??我在灵堂跪了三天三夜。

    ??徐伯拿了一封信来,说是娘亲予我的。

    ??信上只十一个字:往事已矣,万般空,俱事惘然。

    ??这十一个字,是她最后的心境。

    ??她已放下。

    ??但,我不。

    ??到第四天时,本家终于来了人,不是父亲,是二叔。

    ??他劝慰我几句,我无言以对。

    ??二叔也不多讲什么了,只等我将娘亲的后事办好,让我一块儿回去。

    ??我自是会回去。

    ??我回去,拔剑同父亲质问。

    ??父亲震怒,取剑还击。他亦不留情。

    ??最后是二叔拦住了。

    ??我折剑离去。

    ??师父找来,我听不了劝,后头连他也不愿见。

    ??我往江湖里去,逐渐打出名号。

    ??我一点儿都不感激被师父所救。

    ??我深以为师父与父亲一丘之貉。

    ??他能知娘亲病危,必然更早有消息,若他能早一步告知我娘亲病情不妥,也不会教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但,其实是我不明白他老人家的苦心。

    ??当时,我修习的内功已进至一层关头,得分外专心致志,若他第一时间告知,恐怕我立时气血攻心,走火入魔了。

    ??何况他老人家好好的避世多年,却为我再淌江湖浑水。他其实不欠我什么,却如此操心劳务,单凭这一些,便教我难以言报。

    ??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我不仅当不好儿子,连个弟子也是作得不敬不孝。

    ??几年后,我想起来当时,对师父着实感到愧欠。幸而此际,无论心境或修为都不若少年,许多事儿都看得淡,伤心便也是想过,不再像当年那么极端。

    ??可正当时,我一点儿都不领情。

    ??师父给我疗伤,我不愿意,他痛斥,我便出言讽刺。

    ??但我身上的剑创,还是慢慢的转好了。

    ??至于内伤…

    ??碧芳阁弟子用剑,但更擅于掌法,招式阴损,又万千变幻,与我所修内功相违,才致使内腑及经脉严重受创。

    ??因着如此,我身上内力只馀不到一成。

    ??若非有师父即使用药,加之注以内力为我疗护,我怕连坐起身都困难。

    ??可馀下的一些治理疏通,师父仍旧无能为力。

    ??他那厢积极想着法子,我依然消极以对。

    ??有一天,师父忽来说,有人正在寻我,是傅家的人。

    ??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之相见。

    ??坦白说,我很意外。

    ??因着娘亲嫁前,与家里人闹上一场,后头虽恢復联系,但多年来也渐渐少有来往。

    ??我猜不到会是谁。

    ??但想想,似乎见了也无不妥…

    ??念头一闪,我便同意了。

    ??之后过了一月,师父带来了两人。

    ??男人模样威严,而妇人…

    ??我一见那妇人,当即震慑。

    ??娘亲去时,我伤心至极,却不曾流过半滴泪,但那一瞬间,眼眶却驀地一热。

    ??她是我的姨母,娘亲的双生妹妹。

    ??二

    ??姨母与娘亲虽为双生,可性子却全然不同。

    ??唯一同样的,便都是认准了一个,就非卿不嫁。

    ??她嫁进书香名门的余家,作长子余思明的妻子。

    ??余老夫人原有属意的儿媳人选,没料儿子选了旁人,还是出身商贾,待姨母进门后,便加诸嫌弃及刁难。

    ??余思明几次维护姨母,可终究不敢太拂逆了余老夫人。

    ??好不容易的,姨母有娠了。

    ??可比起娘亲,她的身子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从前日子不必操劳,多年慢慢养着,才能康健稳固。

    ??而嫁入余家后,未再仔细受到照顾,身子情况大不如前…

    ??姨母终究没保住孩子。

    ??对此,余老夫人加以责难,更加倍欺凌。

    ??余家是书香大家,一直有不少朝臣权贵想结交,尤以陆家为最。

    ??陆家向来出名相,这一代为陆雋,能为比之先人,犹过之而无不及。他邀集各方文士,办了一场文会宴。

    ??余思明应邀赴会,便教陆相的妹妹看上了。

    ??陆家姑娘知情余思明已娶亲,却不在意,更愿意委身为侧室。陆家派人来说亲,余老夫人挟着丞相的权势,迫使儿子应下婚事儿。

    ??姨母得知,一时悲愤而寻短,幸而未死。

    ??那会儿,傅家两老早去了,一切已由舅父作主。舅父得知事情始末,即刻赶去责问余家,反教余老夫人冷嘲热讽。

    ??从头至尾,余思明不曾开口——不为他自个儿开脱,也不维护姨母。

    ??姨母转醒后,他写了一纸休书。

    ??姨母默然,但却受了,与舅父回到傅家庄。

    ??好一段时日,姨母过得很苦,可也逐渐想了明白。

    ??世间感情,仅是人世的一粟,不必强求与强留。在余家的遭遇,不过是上天予她的一段磨礪。

    ??后来她听人说起,余思明娶了陆相之妹,然后去了京城,却似乎没过得很好,跟着又如何便不清楚了。

    ??姨母平静的对我讲完了她的过往。

    ??她说,人生里总会有些遗憾,但也总有别的来弥补,爱不了不一定要恨,恨到了头也不过放下。

    ??她还讲,这几年来一直想见我,但我行踪实在难找,若不是师父找到她来,她仍不知如何才能见我。

    ??她带了一封信,说是娘亲病逝的前一年写给她的。

    ??她把信交给我,希望我能看过。

    ??我怔然无语,有些迟疑了会儿才接过了信。

    ??姨母是同舅父一块儿来的。因为一些缘故,他们没准备待得太久,只待了两日便离开。

    ??在这儿之前,我也见了舅父。

    ??他是个模样威严,可实际性子随和的人。他主持着傅家的一切,底下有三个儿子及一个女儿。

    ??对于傅家的事儿,我没有想多问,他似也不好提,同我见面那会儿,多讲些宽慰的话。

    ??他让我好好休养,若有什么都能来傅家庄。

    ??师父送他俩出宅子,回头又端来每日都得服的汤药。

    ??这回,我乾脆的接过喝了。

    ??过了将近一月,我才展信阅读。

    ??信里面,娘亲同姨母讲了些当时近况,并提到已离开本家至朔州那处山院居住。

    ??娘亲写了,这一切是她自个儿的意思。

    ??她同父亲说,对本家的一切感到厌烦,长年过得抑鬱,何况,其馀人向来没太把她这个当家主母看作一回事儿。

    ??原来父亲不让,二叔也劝,她仍执意。她向来是这样,决定的事儿,无论是谁都不能教她改变。

    ??娘亲同父亲说,让她以养病为由搬离。

    ??不过,这也不算藉口。

    ??娘亲的病是心疾,自小就有的,曾被说活不过十五,可她活至十七,再未曾发作过,而后嫁与父亲,入了宁家门。

    ??生子于她是风险,宁家不能无后,自然能有别的法子,可她不愿,非要生…偷偷使了法子,然后有了我。

    ??对此,父亲极恼。

    ??而娘亲生了我后,身子果真又差了许多,每月都要犯心痛,到了后来,更是几乎五天一大痛,三天一小痛。

    ??宁家人多事儿杂,不是一个将养的好地方,而身为族长的丈夫,即便对她还有着关爱,可能得给的实在有限。

    ??又长年以来,她同族中长老们时常意见相左。

    ??她的性子刚强,不想日后教人讥柄嫌弃,也不愿成为父亲心头的负担,因此动念搬离本家。

    ??读完了信,我并未因此体谅了父亲。

    ??父亲是无奈,但以他之力,只要他想,自然能护住任何一个他要护的人。

    ??他可以有所作为,却不作为。他对她仍是亏欠。

    ??我既出走,便无意回去。

    ??这几年来,本家也不是没人找来,可多是长老们一厢情愿,又或者是二叔,何曾一次是父亲的意思?

    ??无论如何,都已不重要。

    ??我去问了师父要纸张笔墨。

    ??大约这一段日子,我总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儿,或同他争锋相对,难得主动好好的说话,他讶异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我起身,拄着手杖慢慢的去到书案前。

    ??我写信予姨母。

    ??当时写了什么,后头想来,却实在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只觉胸口盈满了情绪,非得要同人讲一讲。

    ??我不想说与师父知道——那时我仍不谅解他。

    ??我便写了信去。

    ??在几次的书信往復后,我与姨母之间慢慢的熟悉,也渐渐知晓她在傅家的处境。

    ??一日,我读完信,师父带了个人过来。

    ??那人有些灰头土脸,默默的从在师父身后走出。

    ??…是连诚。

    ??我怔住,没想到他能找到这儿来。

    ??连诚打少年时,就在二叔底下做事儿,从前还在族中时,我上二叔那儿,曾见过他几次。

    ??二叔向来少夸人,却是时常讚赏他。

    ??在我离家一段日子后,一次行到了矜州山郊,不想碰着有人斗打。我瞧出其中之一已负伤,将要无路可退。

    ??我出手相助,才发现那人是连诚。他受二叔的吩咐办事儿,回程途中遇阻,被追逼了一路。

    ??我无意探知更多,也不打算同他深谈,遂地丢下疗伤的丹药予他便走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又遇上他。

    ??说是遇上,不如说他刻意循着我的踪跡而来。

    ??连诚向我稟明,他已离开本家。

    ??他是南湖连家人,当初跟随二叔是为了报答恩情,上回那一事儿,是他与二叔约定作得最后一件事儿。

    ??他恢復自由身,想要跟从我。

    ??我当他说笑,冷嗤一声不多搭理。

    ??出了酒楼没多久,我察觉有人跟了上来,回头就见着连诚。他不闪不避,态度也不卑不亢,很是坦诚磊落。

    ??我不明白,他何必得要跟从自个儿。

    ??既脱离宁家在江湖行走,我自不会打着宁家名号。江湖人只以为我是沧巌老人收得一个关门弟子。

    ??不过,有许多名门带人来要拜师父为师,总是被拒,没想却独独收了我。因而我一路总少不了被挑衅找碴。

    ??我行路惯走僻静山道,也是想避开麻烦。

    ??连诚再一次表明意思。他同我道:若非六公子出手,那时自个儿便要交待在那处了,压根儿没机会回去覆命。

    ??我自是知晓二叔的为人。他爱才惜才,可一旦不再为他所用,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对方如何。

    ??他交付连诚作得最后一件事儿,必然不是太容易完成的。

    ??我不想对连诚多讲些什么——他想跟便跟。

    ??反正,也不代表什么。

    ??而这会儿,连诚一见到我,咚地一声就跪了下来。

    ??师父在旁瞪大了眼,一个劲儿的打量他。

    ??我知连诚看似随和,实则固执,也不多问他如何寻来了。

    ??连诚打探消息自有办法,看他模样狼狈,必然是想闯入而教师父给制住。

    ??他低伏在地,「公子,知道您平安实在太好了,都怪我太迟赶去…」

    ??「与你无关。」我打断,让他起身:「你不必再跟着我,以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吧。」

    ??连诚却不肯,他转而拜向师父,让他留着帮忙照应我。

    ??我无语。

    ??师父倒还真想了一想,似乎觉得可行,居然应了他的请求。

    ??我觉得师父实在多事儿。

    ??连诚再拜向我。

    ??我让他起来,见他还要讲什么,只是道:「你要再不起来,便永远跪着吧。」

    ??连诚才站了起来。

    ??师父离开,让我同他说话。

    ??连诚同我讲了几个人的事儿。自从伤后,我从未出过宅子半步,别说江湖又有什么情况,连霞城是个什么景况都不知的。

    ??连诚说得那几人与我有往来,还称不上至交,彼此之间讲着公平。

    ??这一次,他们得知碧芳阁使阴招重创我,正好得了理由剿平碧芳阁。

    ??至于万家及白家…

    ??连诚低道,似已找上武盟。

    ??万家与白家,非是碧芳阁那样的邪派,而是正统的武林大家。

    ??可正统又如何?私下行事一点儿也不光明磊落。

    ??不过,因着连诚带来的消息,我约莫猜到这一阵子师父忙碌的因由了。

    ??连诚问我的意思。

    ??他想,若我有意愿报仇,他便去找那几人,把万家跟白家的一些消息卖予他们,然后一块儿上武盟去。

    ??似乎…该是如此做。

    ??我想着,但心里有些动摇。

    ??我内伤沉重,多月以来,内息凝滞不进,半成也未曾恢復,即便上了武盟,也是毫无作为。

    ??「不了,你暂且按住不动。」我开口。

    ??「是。」

    ??我睇向仍站在原地不动的连诚,他一副诚惶诚恐。

    ??「出去吧,外头大约有你能做得事儿。」我平淡道。

    ??连诚像是愣了一下,才慌忙应了声是,跟着回身出去。

    ??我看着屋门关上,然后转眼望向掛在床边的剑。我拄着手杖走去,伸手取下了自个儿的剑。

    ??从来都觉得这剑用来轻灵,可这时却只感沉重硌手。

    ??我将剑掛了回去。

    ??屋门打开,端药进来的是师父。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我。

    ??我不作声,只是接过他递来的碗,然后一口喝下。

    ??师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跟着收拾离开。